二二八冷知識
作者:陳令杰
緣起
倫敦講臺在今年2月24日,為即將到來的二二八事件71週年舉辦了一場「歷史、臺灣、二二八」工作坊,和大家一起談談影響臺灣至今的二二八。工作坊之前一週,筆者藉由7篇、每日一篇冷知識,期待與會者能從幾個小問題,先大致回顧我們可能不知道的二二八,並思考這些問題背後更多可以思考的議題。
這7篇冷知識,大致按照時間順序,從爆發、一連串的後續事件,以及1980年代末期解嚴至90年代初期二二八的解禁和平反運動。每次冷知識,也附帶一個歷史現場,或許大家有一天走過時不再只是經過與錯過,而是能理解所在的這些場域曾是歷史的舞台,留下了血淚與傷痕,等待你我來共同弭平。
除此之外,每篇都留下了1至2個沒有答案的問題,有些在工作坊已經解答,有些則希望大家一起想想。
最後,每篇也多附上參考資料來源,期待有興趣的朋友有機會透過閱讀進一步探索。
- 二二八不在二二八
大家或許記得教科書上都會提到的二二八事件導火線–天馬茶房騎樓查緝私菸行動,菸販林江邁女士被以槍托打傷,最終引發全臺流血衝突。但這件事情其實發生在1947年2月27日晚上七點左右,而不是28日。
那為什麼不是二二七而是「二二八」事件呢?
p.s. 天馬茶房位今天台北市南京西路靠近延平北路路口。原建築已經改建成大樓,儘管附近有臺北市文獻會立碑紀念(但也非立在天馬茶房原址外),但頗不顯眼,蠻容易走過路過錯過。
- 二二八事件為何突然間變成全臺的暴動?
二二八事件爆發後本來只是台北市區內的暴動,但就在2月28日當日,由臺灣廣播電台向全臺發布消息,說明從查緝私菸到抗爭的事發經過,並傳達對當局的不滿等,於是事發不到24小時立即傳開,變成全臺性的衝突。
在沒有電視SNG連線與社群網站的年代,報紙都要隔天才可能刊出。尤其臺灣廣播電台事實上是原日治時期臺灣放送協會臺北放送局,戰後由國民黨黨營中央廣播管理處派員接收。政府實質上是可控制消息的。
一個主流說法是抗議群眾潛入並佔領臺灣廣播電台,筆者個人蠻喜歡這種頗具戲劇張力的歷史劇情。
但根據當時電臺臺長林忠的口述歷史,2月28日當日中午午休時同僚告知電臺外有約一百多名群眾包圍抗議,臺長和群眾稍微交涉後,推派三名代表進入電臺辦公室,他們表達希望電臺發布查緝私菸傷人消息。臺長為了緩和群眾情緒,提議由電臺方統整群眾不滿事項,代寫廣播稿,並廣播消息。
事發電臺因日治時期放送局建築列為古蹟外,原址由北市府於1997年成立臺北二二八紀念館。
為什麼台北還有另一處同樣列為古蹟的「二二八國家紀念館」呢?
參考資料:〈林忠先生訪問紀錄〉,收入《口述歷史》,第三期.二二八事件專號,臺北: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,1993。
- 二二八事件第一位受難者是誰?
二二八事件第一位受難者名叫陳文溪,受難原因既非參與抗爭也非煙販,而是:在家門口看熱鬧。
1947年2月27日當晚查緝私菸行動,查緝員傷及煙販林江邁女士,導致民眾不滿,追打6位查緝員。抵擋不了民眾怒火,查緝員只能分頭逃竄。其中一位廣東籍29歲的查緝員傅學通逃至永樂町,今天北市大同區西寧北路一帶,被抗議民眾抱住,一時情急,開了第一槍。這一槍為何而開眾說紛紜,有說槍枝走火、開槍掙脫、對空鳴槍、就是亂開槍等。無論開槍原因為何,擊中當時只是站在家門口看熱鬧的20歲陳文溪。傷者胸口中彈,送醫隔日後撒手人寰。
陳文溪這個小人物幾乎少被提及,只知道是當時大稻埕大流氓陳木榮的弟弟。根據當時的報告書提到,任誰也無法預料,因為這一槍,群眾更為激憤,終夜不安。報告同時提到,「少數流氓」趁此沿街敲鑼打鼓,渲染緝煙傷人案。當時流氓真的這麼多嗎?或只是一種對群眾「滋事」的污名?另也不禁令人聯想,「流氓」後續鬧事是否跟這位大流氓弟弟之死有關?
參考資料: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,《二二八事件資料選輯一》(臺北: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,1992);《二二八事件責任歸屬報告書》(臺北:財團法人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,2006)。
p.s. 今天西寧北路有一處直轄市定古蹟,為望春風填詞者李臨秋故居。儘管已無法得知「那一槍」在西寧北路確切何處,仍值得後人到此緬懷。
- 二二八事件之後,臺灣人難道沒有嘗試對外求援嗎? 臺灣一群菁英早在二二八事件發生之前,有鑒於快速惡化腐敗的臺灣政治與經濟情況,曾經取道聯絡並呈交請願書給美國駐臺領事館,表達希望美國介入,以免臺灣捲入中國內戰的混亂局勢。但當時美國立場不干預臺灣內部問題。
二二八發生後,臺灣菁英團體再次呈交請願書,包括請美國政府設法尋求臺灣主權確定由日本移交給中國前(註),由聯合國代管;以及,若二二八處理委員會向陳儀的改革要求不被接受或國民黨派兵鎮壓,他們會反抗。
此時美國駐臺領事態度明顯改變。領事步雷克(Ralph. J. Blake) 在三月六日呈交機密報告給華府,報告中他認為解決臺灣動亂的唯一辦法,是美國政府立即介入或代表聯合國介入,阻止國民政府在臺動武。他並表達臺灣人渴求外力干預,以及不排斥聯合國託管。若美國不行動,結局很可能是臺灣發生內戰。
然而,這項密報並未獲得美國國務院的採納,也未阻擋國民政府派兵鎮壓。
不過令人好奇,國府的情報系統不知道臺灣菁英的這項請願嗎?這項請願是否影響後來二二八事件的處置呢?
註:戰後臺灣由中華民國政府接收後,尚未與日本正式簽訂國際條約確立主權移交與歸屬,直到1952年簽署《中華民國與日本國間和平條約》,不過該條約仍衍生後續主權歸屬爭議,但不在此著墨。
參考資料:Lin Hsiao-ting (林孝庭). Accidental State: Chiang Kai-shek, the United States, and the Making of Taiwan (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 2016). 中譯:《意外的國度》(臺北:遠足文化,2017)。 p.s. 二二八事件發生時的美國駐臺領事館建築,位於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,現為直轄市定古蹟「光點台北」
- 因二二八事件而改名的地方–基隆和平島。
和平島今天大家想到大概是和平島公園內海水浴場、自然美景與海鮮魚貨。但其實和平島本來不叫和平島,而是「社寮島」。
二二八事件後,基隆為當時北部最主要港口,也是國民政府派兵於3月9日首先登陸地之一,或許比較常聽到援兵下船基隆後,一路從基隆掃蕩到臺北。但基隆外懸一隅的漁村小嶼,也曾經發生慘絕人寰的集體殺害事件。
根據當地居民的口述歷史,「佛祖生」那天(農曆2月19日,當年國曆3月11日)軍方突然派兵至島上任意捉人,被捉走居民,多是此處造船廠的船工或漁工,並有聚居於此的琉球人約30人遇害。另外,還有等著乘坐五分車小火車的乘客。目擊的受難家屬回憶這段恐怖的記憶,他們看到受難者被雙手反綁、帶走,士兵不僅入屋隨意抓人,也趁機搜刮民家財物。許多人此後音訊全無。往後數日,社寮島以及基隆港內,雙手反綁全身是傷的浮屍漂流各處,社寮島居民只能從這些浮屍中尋找死去的親人。運氣好的有找到,許多人被士兵殺害後就地掩埋、或推入海中隨海漂流不知去向。今天遊客快樂玩水的和平島公園泳池,當年開挖興建時,即曾挖到當初二二八事件的失蹤者遺骸。另外還有許多受難者是無人認領屍首的單身漁工。
社寮島死亡失蹤者眾,事件之後改為今名「和平島」,以祈島上的和平。
社寮島事件也反映了一個被忽略的事實:二二八受難者不僅限於知識分子與菁英階層,還有許多社會上較為底層的受難者難以被文字或圖像紀錄下來,也就更難被後人所關注。這或許也是二二八事件最深不可測的傷痛。
今天和平島立有一座2011年由日本沖繩各界興建的「琉球漁民慰靈碑」。原意是紀念二二八在和平島受難的琉球人,但當時「某些」因素,最終碑文僅提及紀念臺灣與琉球曾共有的歷史情誼。但就在立碑附近的「社寮外嶋集善堂」,其實即收容與祭祀包括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在內的無主遺骸。
為何都2011年了,二二八還是不能「刻在碑上」的禁語呢?
參考資料:張炎憲等採訪記錄,《基隆雨港二二八》口述歷史紀錄(臺北:自立晚報,1994)。
- 全國第一座二二八紀念碑在哪裡? 二二八事件發生後,到1990年代初期是臺灣長達四十幾年的禁忌。建碑的意義即在於「公開」,象徵走出禁忌、驚恐的過去,才能真正化解事件帶來長時間的傷害。
大家或許印象較深刻的,是每年都會舉辦中樞紀念的台北市二二八紀念碑。但其實第一座二二八紀念碑是在嘉義,而且是社會運動者抗爭來的,該碑建於1989年,也是1990年代以前唯一一座紀念碑。
此事起因於嘉義車站前的吳鳳銅像在1988年時,由幾位原住民社會運動者所拉倒,抗議長期以來臺灣社會以吳鳳形象對原住民的歧視與污名。事件之後,一直想為二二八建碑紀念嘉義受難者的社運畫家詹三原,與朋友討論後,決定在原處設立一座木板和平鴿造型的二二八紀念碑。這項明目張膽的行動獲得當時二二八平反運動者的支持,並引發1989年2月28日當天爭取建碑的抗爭與警民對峙。
時任嘉義市長的張博雅怕流血衝突發生,協調結果由市政府出地並公開徵圖,改建碑在彌陀寺前的彌陀路口,最後又由詹三原另設計的新圖中選。興建費用則為民間公開募款而來。最後在1989年8月19日完工。
然而詹三原卻在紀念碑完工後離奇被入獄一年餘,案由是警方接獲密報詹帶人去中山樓毆打憲兵。
去年(2017)因為道路拓寬,該碑又移到嘉義市東區的二二八紀念公園。
嘉義究竟在二二八事件時發生了什麼事,使得後人甘願冒險也要豎立一座紀念碑呢?
參考資料:《二二八平反與轉型正義:二二八事件70週年紀念專輯》(臺北: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,2017);張炎憲等採訪記錄,《嘉義驛前二二八》口述歷史紀錄(臺北:自立晚報,1995)。
- [最終回] 第一次官方公開悼念二二八
從禁忌走向解禁,二二八事件遲至解嚴後、1990年才真正被臺灣官方正面回應,並「公開」述說與紀念。走出劃時代的第一步,其實是最高民意機關立法院。
1990年2月23日,歷經朝野立委爭論多時,立法院做成決議,在27日院會上,全體起立為即將到來的228默哀一分鐘。27日當天上午9點24分,立法院為二二八事件默哀,《聯合晚報》在當日頭版報導,在立院主席梁肅戎發言:「希望大家藉悼念二二八事件中,不分本省、外省死難的同胞後,能祛除心中的恨。」隨後全場立委紛紛起立,為43年前的悲劇靜悼1分鐘。報導稱:「過程感性肅穆,這是充滿歷史意義的1分鐘。」默哀後,梁肅戎以「今天起大家愛同胞,愛國家,永遠放棄暴力」收尾。
不過記者也對場內立委諸公群像做了深刻地描述:
執政黨籍增額立委站得相當乾脆,低頭垂手靜思;資深立委則因年紀稍大,身手遲緩,起立動作並不俐落。民進黨籍立委默哀時,有人不時向四周張望,掃瞄是否全體立委都起立默哀。一時之間,議場內鴉雀無聲,氣氛肅穆。倒是在二樓旁聽席上的記者,大多擠到前方扶欄邊上,張望議場裡難得一見的景觀,顯得有些小混亂。發現議場後排有一位資深立委坐在輪椅上站不起來,另外老立委吳春晴則端坐座位不動。
當時「萬年國會」尚未解散,但可見執政黨國民黨內部對於二二八事件又分新(增額)舊(老立委),並以行動對此事表達主張。
無論如何,禁忌最終打開了,也開啟往後政府一連串針對二二八事件的調查、紀念與平反。只是這一連串官方的解禁與平反,並非在上位者的自我覺醒,實情為何?留待你我繼續探索。
倒是有件事情有意無意之間從大眾文化推波助瀾,那就是1989年侯孝賢導演的《悲情城市》上映帶來的迴響。
參考資料:〈立院決議為二二八死難者 默哀一分鐘〉,《聯合報》,1990.2.24,頭版;〈立委起立 默哀一分鐘〉、〈悼228 默哀‘永遠放棄暴力’〉,《聯合晚報》,1990.2.27,頭版。